有一天,我娘跟我扯閑話,說她幼時(shí)貪玩得很,不知恐懼,不畏危險(xiǎn),有次竟然背上背著小舅,爬上高高的墻頭去折杏花。
這讓我心驚肉跳。我嘆道:“娘,你可真淘啊!不過我喜歡淘氣包。如果咱倆同齡,我肯定是要跟你做閨密的。”
娘說:“咱倆還不是閨密嗎?還用同齡嗎?”
我一想,是啊,多少年朝夕相伴,我們之間多少有點(diǎn)心靈相通。我跟娘一樣,愛花草,愛讀書,愛看老戲。
每遇好看的戲、有意味的書,娘若不在場,我的心就像少了點(diǎn)什么。如今,年齡漸長,我也更多地在自己身上看到娘的影子。
說話的腔調(diào),走路的姿勢,一手掃帚一手簸箕清掃院子的習(xí)慣,縫扣子時(shí)順走針的方向以及嘴唇努起的表情……我從小聽著、看著,也在抗拒和認(rèn)同里接受著,我最終翻模一樣擁有了跟娘許多相似的地方。
娘幼時(shí)讀書不多,但一直到老年還保持著讀書的喜好。她說,一個(gè)字就像一顆仁丹丸讓人清醒,字能幫你長腦子。
也許是喜歡讀書的緣故,她說的話很有說服力。那年,我考取縣城中學(xué),臨走的頭一晚,娘說:“往后吃飯睡覺都要跟同學(xué)在一塊兒了。人在人中間,要靠別人抬。人抬你,是尊重你;如果你做的事,叫人看不起,就沒人抬。自己抬自己,抬不起來。誰見過抬著自己上樹的人哩?”
臨上車,娘囑咐說:“妮兒要知道,自家的東西是寶貝,能救急;救自己的急,也要想著救別人的急。救別人急的那些東西,是為你攢人緣,你要感謝它。別人的東西是人家的,不要去愛見。再金貴的東西也比不上一個(gè)人不愛財(cái)?!?/p>
娘說的那些話一點(diǎn)都不漂亮,瑣碎,甚至嘮叨,可竟也慢慢滲入我的心里,以至于到了現(xiàn)在,別說覬覦人家的好東西,就是別人的饋贈,接受時(shí)也總覺不自在。這種感受大概就有娘嘮叨的作用。
而年歲越長,我越覺得她的話值得琢磨,能從中品出天籟的味道:本真,自然。那些人生感悟都來自原味的生活。
娘是眼里有活兒的人,很少閑下來。即使走親戚,在別人家也不生分,屋里院里,拿起掃帚簸箕就忙不停。娘說:“屋里院里,誰家不是這一圈兒?順手就干了?!狈甏合闹畷r(shí),娘帶我們?nèi)タ蠢牙?。一看姥姥不在家,她就摘下墻上的鋤頭徑直下了地。娘說,那些地塊,她做夢都想去看看的。
娘有時(shí)喊我干活,我發(fā)懶,裝聽不見。娘責(zé)備我說:“聲叫聲應(yīng),不來都好聽。誰喜歡禿嘴葫蘆?”她還說:“干活干活,干了才能活。力氣是浮財(cái),出了還會來?!焙髞砦蚁?,這不就是《三字經(jīng)》里的“父母呼,應(yīng)勿緩,父母命,行勿懶”嗎!只是娘換了種說法。
參加工作以后,我按娘的要求,萬事讓路“公家事”,工作認(rèn)真,業(yè)務(wù)精熟,獲獎(jiǎng)證書裝了滿滿一包。在評高級職稱時(shí)屢屢受挫,我回家向娘倒冤苦。娘說:“妮兒,你太高看自己了,憑這點(diǎn)就讓人不服。世界上好事多了去了,啥是你的?只一嘴牙是你的?!?/p>
我冷不丁打個(gè)寒戰(zhàn),看到了自己自負(fù)之丑陋。
秋天,我回家?guī)椭罟茸?,娘說:“別割光了呀,地頭上留幾棵看門?!蔽覇柦o誰看門呀,她說“給地”。我笑:“地又不稀罕?!蹦镎f:“長了一地谷子,一棵不留,地也難過;還有那一群家雀兒瞪眼看著哩,給雀留幾棵?!?/p>
我愣了一愣,想自己平素在文章里總說,要善待生靈、善待萬物,卻不想,娘一直在做著。
如今,娘已離開我近十年,那老閨密般的貼心已無處可尋了,但她給予我的心靈浸潤,時(shí)時(shí)縈繞,一直都在,永不消失。
(米麗宏)
(編輯: 吳嘉祺)